态度不等于行为，行为不等于效果。它们有时南辕北辙。

前几天，在美国奥兰多一家同性恋酒吧，发生了该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枪击案，穆斯林枪手造成50人死亡。几个朋友在微博上问我：

1.发生在奥兰多同性恋酒吧的枪击案是否会让激进反穆斯林的川普上台？

2.破桥你作为奥巴马中东绥靖政策长期的反对者，还有几位同样立场粉丝不少的博主，在穆斯林问题上为何都反对川普？

第一个问题比较简单。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如果仅限本届美国总统选举，那枪击案对此基本没啥影响。但不排除对美国的政治趋势有长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有人可能认为这跟美国媒体挑选议题有关。几乎所有大媒体都在谈控枪，现又新发现枪手很可能“恐同即深柜”（这词不解释，请自行搜索），包括前妻在内披露他也系同性恋，议题再次转移。对伊斯兰涉猎较少。中国网民往往会猜测，如果美国媒体热炒的是伊斯兰议题，或证实此事是ISIS精心安排而非事后追认，川普应该会大大得利。

很遗憾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无论炒作的议题和标签是什么，控枪、同性恋还是穆斯林，对当前这场选战的影响，都微乎其微。但这个论点我暂时没有能力和精力详述。

第二个问题可以多谈。大家看媒体评论说，川普煽动民粹，所以美国持精英立场的人往往反感。但这话普通人很难理解，“民粹”“精英”是啥？另一现象是，中国网民（包括部分华裔）里的川普粉丝，和白人川普粉差异很大，属于两个人群。川普在中国网民中很受欢迎，和后者独特的观念背景与信息在中文圈内的严重扭曲有关。这两个话题非常复杂，难以尽述。读者了解以下事实即可：

中国舆论圈中川普粉丝多且强势，其中很多人持“反穆斯林”与“反白左”立场。“白左”这个概念也是中文圈里特有，内涵相当复杂，英文圈里很少这么说。

中国网民对川普的支持，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把“反穆斯林”的标签和川普紧密联系起来，从而对他有莫名的亲切感。针对希拉里的穆斯林谣言在中文圈里会得到热传，比如枪击案后两天，仅列举我偶尔看到的，“希拉里一年前阻止FBI对枪手奥马尔所在清真寺调查”、“希拉里收取沙特巨额政治献金”这两个谣言，在微博上都获得数千转发。这两个谣言存在非常低级的知识缺陷，但凡对美国选战有一丁点了解的都不会中招。反过来印证：中国网民大多不理解美国政治，也不了解候选人，但十分热诚。

推特是个民粹扎堆的网站，但也是个很好的民情观察点。如果你上推特对比川普和希拉里的发言，会发现在语言和议题上，两人有极其明显的风格差异。川普喜欢直白而煽动人心的掐架——“奥巴马如果这次讲话里不提XXX，就下台！”“华盛顿邮报居然这么干，加入黑名单！”至于有名的“墨西哥边境建墙”和“拒绝穆斯林入境”大家就更熟悉了。推特网民对此回报大量转发点赞，川普每条类似推文平均有2万多赞。

另一个比较喜欢搞民粹的候选人是桑德斯，他在美国很受大学生与底层欢迎，但在中国没啥粉丝，因为他那套公有制言论，中国人太熟，骗不动了。

而希拉里的推特就非常惨淡了，每条推平均只有约7000个赞，相当于川普的1/3弱。她近期唯一一条大受欢迎的推文，是对川普的批评奥巴马的言论说了句“delete your account”（美国年轻一代的粗俗网络俚语，意为“你太蠢了，自己删号别再丢人了”），狂拿60万赞。看起来她掐架水平也不错，但很少干。

多说一句，这话到中国就变成了“希拉里要删川普的号”，于是大家开始担心“希拉里的公关团队要被解雇了”，发现居然没解雇以后就纷纷说“果然是纸牌屋”，开始不停造谣“希拉里删推了”“推特把话题封了”。这进一步说明了因为文化、制度和社会背景不同，跟中国主流网民谈美国选战是个累死人、鸡同鸭讲的事情。

好了，扯了那么多背景，我们回到川普的穆斯林立场上来。说一下我在反对什么。

首先分清楚几个概念：“态度”、“行为”、“效果”。川普反穆斯林，这是一个“态度”，但态度不等于行为，而行为也不等于效果。

一、态度与行为

拿川普最有名的那句话来说，（大意）“在我们的国会议员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要禁止穆斯林进入我国。”

这个表态意外地在中国获得大量粉丝。现在问大家：这个表态可执行吗？

1.怎么判断国会议员，到底有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是采用问卷考试，100分得60分的算“搞清”吗？谁来批卷？谁规定正确答案？

2.到底有多少比例的国会议员“搞清发生了什么事”，穆斯林才能“进入我国”？80%，还是90%？

3.禁止穆斯林入境需要立法，但美国议会的立法程序和上述两个方法不一致，怎么解决？

4.假如国会真的立了这个法。那美国海关人员，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穆斯林？是问问题、看胡子、还是投票？穆斯林在海关装作不是穆斯林怎么识别？

5.如果美国采取对全世界穆斯林登记注册的做法解决上述问题，那对一个16亿人，并且每天都有几十万人变动的群体你怎么注册？需要多大成本？人家不配合怎么办？

6.美国国内有几百万穆斯林，他们是不是会被禁止出国？因为出了国就要入境啊。禁止出国的方法是不是没收护照？还是直接关监狱。或者另一个办法是驱逐出境？哪国接收？

7.如果有穆斯林声称改宗了，驱逐还是不驱逐？

8.很多穆斯林国家在美国有大使，还有大量职员和其亲属，也驱逐吗？

9.这些穆斯林国家和美国有很多贸易往来，在对方国境内都有大量公司和代表处，这些公司的职员也驱逐吗？那对方对等地驱逐当地美国公司的人怎么办？政府负责补偿损失？

……

这些问题我可以列个很长的表问下去，你看几个就明白，这事儿压根执行不了。其实他的支持者也知道，但他们的看法和我有区别：

川普支持者看中的是：虽然这个表态不可执行，但代表了他倾向于采取类似措施，而那些措施也许可行。（表态是行动的先导）

而我看中的是：这个表态不可执行的原因是，他从来就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这话的所有内容就是四个字：煽动仇恨。供其支持者发泄情绪，被媒体疯狂报道增加曝光率，捞民粹的选票。（一个人的目的如果真是为了解决问题，他会先思考怎么去做）

无法说清的，暧昧不明的政策指导，在我看来，都是可疑的。政府执行这些政策，其行为会超出你的预期，其结果往往也会南辕北辙。但在中国，川普式的政策口号司空见惯。比如“稳定压倒一切”，你同样可以列个问题列表出来。在这里我就不能细说了。中国网民对川普接纳程度高不是偶然的。

另一个川普常见的说法是“我可以雇佣专家来做”，专家行不行，和老板的思路是否清晰合理，高度相关。比如某省经济凋蔽，大量劳动力外流，只剩几个国企做一年亏一年苟延残喘。你试图搞经济转型，既命令去产能，又要求不失业，还不怎么肯出钱。雇哪个专家能做？拍胸脯说能做的专家，那必然是来骗政府经费的。

二、行为与效果

很多人认为，即便不能执行，一个做出激进反穆姿态的候选人，也比支支吾吾讲什么和解的要好。这一节就谈这个问题。其实，放这种口炮不费什么成本，在美国穆斯林比例只有不到1%，聊胜于无，也不存在舔他们拿选票的问题。没有任何总统会希望有人在国内搞极端事件。那为什么不像川普这么表态呢？

ISIS的前身ISI曾一度被美军拉拢逊尼派部落联合打击，在伊拉克北部的沙漠中不停逃窜，高层不停被美军轰炸定点清除，换了一个又一个，总人数下降到200人，基本接近灭亡。但短短数年，特别是美军撤军后，立刻兴起。ISIS的壮大，至少50%要归功于伊拉克总理马利基。美国轰炸ISIS前第一件事就是施压让马利基在换届选举中下台，此后伊拉克政府军和库尔德人对ISIS战况才得以扭转，那他到底干了什么事呢？

——反恐。

不是反恐不力，是反恐太力。美军驻扎的时候，他反恐还有顾忌，美军一撤，他大反特反。

反恐是个好词，各国政府发现它没有明确定义后，纷纷使用，所以：

1.对某个族裔或宗教派系的所有人搞群体性歧视、漠视、敌视，这是反恐。

2.逮捕敌对派系的宗教领袖和意见领袖并判处重刑，这是反恐。

3.把自己人安插在其它宗教派系的地盘上，这是反恐。

4.杀良冒功，贪污腐败，侵吞财产，刁难压榨，恐吓居民，也是反恐。

这一套执行下来，你还愁恐怖组织壮大不了？后者一旦壮大，国民就更离不开反恐了。别人如果胆敢对这套方法多说几句，你还可以煽动大家骂他们说三道四，双重标准，干涉内政，暗助恐怖组织等等。

——瞧瞧，恐怖分子那么多，不矫枉过正，不好好干几票，行吗？

我们批评奥巴马，是因为他做了很多承诺，却没有保证承诺的实施，这是外交大忌。以叙战为例：

1.口头支持叙利亚反抗军，自己不给还切断他国对反抗军的援助。

2.说保证叙战不超过红线，巴沙尔真用化学武器杀人时，自己怂了：销毁就行，不惩罚。

3.声称和俄罗斯合作愉快，压反抗军搞和谈，结果俄罗斯才过一年就空军狂轰反抗军。

这里每一个都是笑话。后果都特别严重：两边不讨好，叙利亚亲美势力被各方敌对，形象重度受损。但我们的批评集中在奥巴马的软弱上。瞻前顾后，民意掣肘。他有机会通过武器援助甚至派空军参战结束战争，却因为担心武器流入胜利阵线，切断所有反抗军援助，导致胜利阵线因补给最力人员反而膨胀。之后，美军撤出伊拉克为时过早，但他顾忌国内民意汹涌坚决撤军，伊拉克军立刻失地千里，丢掉了摩苏尔，ISIS也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个人认为，民意多变且短视，可能几周前还因为一张儿童死难者的照片欢迎难民，几周后因为一场治安冲突就立刻倒转。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应该尊重民意，但不该是民意的傀儡，更要有原则，有担当，不怕抹黑不怕输民调。美国赋予了总统逆民意而行的部分权力。这一点，奥巴马远不及麦凯恩。但他不是不知道怎样做是正确的，而是不敢做，不愿做。一旦条件具备（比如ISIS砍美国记者头之后民意倒转），他开始介入，在时机、战略、效果上，思路和执行都相当出色。

而且，以上所谓“正确”、“错误”，都是放马后炮，我们回头看，自然可以知道哪些做法造就什么后果，但当年的决策者却不可能知道。比如我现在说，干掉萨达姆以后，正确做法是把伊拉克分成三个国家，逊尼派、什叶派、库尔德人各据一地。搞不好就没有ISIS这茬了。但这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年，美国要这么肢解伊拉克，全世界可得炸锅了。为了防ISIS？这是啥东西？谁知道啊。

回头说川普，川普的对外立场是什么？是全面收缩的孤立主义。他有什么策略？不停开炮不停否认不停转进，我都无法总结，也不愿意分析，他说的那些话，not even wrong。是一个对中东、对外事、一无所知的人在那里呓语。对奥巴马的指责，建立在他知道做什么却做不好的前提上，对川普的担心，是担心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如果你希望达到的目的是“减少穆斯林背景的极端事件”，而不是“把穆斯林消灭干净”的话，那么煽动仇恨、鼓励歧视和敌对，肯定不是正确的道路。行为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任何国家，包括美国，都不能逆大势而行，否则必将受到惩罚。什么是大势？全球化、种族融合就是大势，政治上、经济上搞孤立主义，都是没有出路的。

（本文转自微博网友@破破的桥，作者系前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访问学者）